这不是文献里的颂辞,也不是哪位诗人的诗句,是作者正在写作的史志文学《汉江阙》卷首着意浓墨重彩直抒胸臆的题记,也是正在筹划摄制的大型文献电视片《汉江三千里》的片头旁白。
汉江,又名汉水,发源于陕西省宁强县,全长1,532公里,流域面积为17.43万平方公里,涉及甘、陕、川、渝、豫、鄂等6个省市。汉水的大小支流数以百计,由巴山阴坡水系和秦岭阳坡水系以及南阳平原与江汉平原的水系共同构成,主要有玉带河、牧马河、褒河、堵河、旬河、丹水、唐白河、涢水、澴水、滠水等等。
汉江最初的源头为发源于甘肃天水齐寿山的西汉水。《甘肃省志》有西汉水在地质年代上曾是汉江源头,后来被袭夺为嘉陵江上游的记载。《辞海》中有六朝地震将西汉水阻断的词条。今天刚刚发生的汶川大地震所形成的堰塞湖,再现了西汉水当年被阻断的情景。
齐寿山其状如冢,古有嶓冢山和寿丘之称。相传“齐寿”之名取自黄帝 “与天地齐寿”一语。齐寿山有压“三江河垴”之说,山体不同坡向的水流分别注入西汉水、嘉陵江和渭河三条江河,而且齐寿山与渭水的发源地鸟鼠山为秦岭的同一个支脉,就一般意义而言,可以说汉渭同源。
关于地理记叙,早在西周时期就已有之,《禹贡》、《山海经》都是我国最早的地理志书。而系统地记叙江河的是东汉桑钦,他写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地理专著《水经》。北魏郦道元为《水经》作注,浩浩40卷。到了清朝年间湖北宜都陆城人杨守敬为《水经注》注疏。《水经》、《水经注》、《水经注疏》,实现了历史的“三级跳”,记录了中国千余条河流。汉江以与长江、黄河、淮河并称“江河淮汉”而包括其中。
但是,汉江与人类文明的关系由于我们国家史前考古起步晚而没有被人们所关注,加之我们一直关注黄河和长江这两条世界级的大河,汉江就被冷落在一旁。
汉江被冷落的种状况始终没有被史学家和人类学家所注意,倒是生于斯长于斯名不见经传的一些地方学人和赋闲学者敏感地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凭借乡土优势,对汉江全面关注、大胆解读,语言论及处、思维波及处,无不给人以振聋发聩的恍悟。也许他们最先不是从考古学和文化学上关注汉江,而是从一种探求的兴趣上逐渐地认识了汉江。比如汉民族探源、汉文化探源等等。在这种求索中,他们的目光聚焦汉江,并在汉江干流上成立了数个“汉水文化研究会”,陕西的汉中有,湖北的十堰和襄樊也有。这些研究会还举行过多次规模不等的汉水文化研讨会。在他们的努力下,汉江渐渐撩开了落满岁月风尘的面纱。
汉江是中华大地上一条年岁最高的河流。2亿年前,秦岭以北是关中海,大巴山以南是巴蜀海,两海两山之间是武都海和沔海。汉江由齐寿山流出后,进入武都海,再过山谷进入东西狭长的沔海。由沔海流出之后,进入大致为今天的河道。到了1.4亿年前,武都海萎缩,沔海则完全消失,汉中地域从沔海下升起,汉水沿着萎缩的武都海南的旧海床流出后,径直向南,在今天的阳平关拐向东,进入干涸的沔海旧海床(今天的汉中地域)择势而流。地质界有汉江比黄河和长江年长数亿岁之说。长江曾有西流入古地中海的历史,在地质上由于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挤压,致使古地中海东部隆起形成青藏高原之后,才改道向东。这大约是300万年前的事情。那么又有谁敢说当初汉江不是直入东海而长江夺袭汉江,只是由于它阵势强大,人们习惯于以貌取人把汉江说成长江的支流“直把杭州作汴州”了呢?由此看来,汉江的长度应该再续上自汉口到东海的这段长度,那就是两千多公里了;如若再加上西汉水近300公里的长度,那么今天的三千里汉江昔日却是六千里!当然,这也许并不十分重要,我们的话题不是地理学的,而是文化人类学的,我们的主题设定在汉江文明与汉民族的历史渊源上。一个民族的历史,要比人类的历史短得太多太多。
史前考古证明汉江流域是早期人类活动的地方。
在西汉水流域,考古界已经从近百处史前文化遗址中证明这里是仰韶文化的重要地域。天水市大地湾文化遗址共有5个文化期,其中前4个文化期分别是前仰韶文化、早期仰韶文化和中期、晚期仰韶文化,其历史年代从距今8,000年—5,000年。同时也从这里自史前到汉代完整的文化序列中,证明这里曾是早期秦人活动的中心区域。礼县秦公大墓遗址与秦文化有密切渊源,西和县仇池国遗址是古民族氐族发祥地。氐族与羌族是齐名的两大氏族,同在今天的甘肃东部一带。据考,氐为黄帝之后,羌为炎帝之后。氐族曾建前秦和后梁,而羌族曾建后秦和西夏。
在汉江上游,汉中有龙岗寺旧石器文化遗址,安康有关庙旧石器文化遗址;中游有南阳小空山旧石器文化遗址,十堰郧县有100万年前的“郧县人”遗址。美国、英国、法国和日本等诸多国家学者认为“郧县人”出土无疑打破了人类起源“非洲一源说”的断言。按时间顺序在“郧县人”之后依次还有梅铺猿人、白龙洞猿人和黄龙洞猿人等。进入新石器时期之后,在枣阳出土的雕龙碑遗址被考古界认定为炎帝时代的村落;在郧县柳陂镇辽瓦村遗址,被认定为包含了从新石器时代到明清各个时代的文化堆积,其中尤以新石器时代、夏、商、两周时期的遗存最为丰富,提供了汉江中上游地域文化发展序列的标尺,为汉江文明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特别是春秋时期的秦国、楚国、庸国、巴国、麇国、罗国、庐戎国和邓国等,都是起源于或者定都于汉江流域。淅川、丹江一带,有大面积、高密度的古文化遗址,有80万年前的手斧和手镐出土,有大量的春秋、战国和汉代墓葬,其中有平民墓葬,也有贵族墓葬。在汉江下游,有著名的屈家岭文化遗址和石家河文化遗址,有新发现的孝感叶家庙新石器遗址。荆门郭店楚墓出土的先秦儒道两家典籍与古代佚书的竹简、云梦睡虎地出土的记录秦朝法律及律文注释的秦代竹简、随州出土的曾侯乙编钟、江凌的纪南城、潜江的章华台、天门陆羽的《茶经》、钟祥的明显陵等等,都是汉江文明的重要标志。汉口北郊出土的盘龙城是一座商代古城,面积75,400平方米,其灿烂的青铜文化和农业、手工业、商业发达程度以及城邑形态和功能的完备,是全国罕见的。汉江考古有力地证明了汉江文明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
民族由氏族部落或王朝方国长时期演化而来。相传,尧的长子监明字汉,被封于梁州(今陕西汉中),汉水的名称也由此而来。汉高祖刘邦因在汉中为汉中王,建国时定国号为“汉”,史称西汉。汉光武帝刘秀是蔡阳(今湖北枣阳)人,建都洛阳史称东汉。正是刘邦、刘秀二帝,先后建立西汉王朝和东汉王朝,在426年的时间里,继承秦朝七国一统的大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孕育了一个强大的汉民族雏形。西汉外交家张骞(今陕西城固人)和东汉 “龙亭侯” 蔡伦(封地在今陕西洋县)等杰出的大批国家栋梁,与当朝和民众共创了汉朝四百多年的辉煌。
三国时期,汉江流域既是魏、蜀汉和吴3个国家的主要演兵场,也是三国文化的重要发祥地。目前,汉江流域遍地三国时期文化遗存,特别是汉中、襄樊、南阳和当阳等地域最为多见。汉中的汉中王刘邦行宫古汉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褒斜栈道、勉县诸葛亮的墓地、蜀将黄忠斩夏侯渊和赵顒的定军山、《空城计》故事里的那座城墙、孟达驻扎达十年之久的古上庸田家坝、南阳的卧龙岗、襄樊的古隆中、关公败走麦城的当阳麦城等等,都是三国文化的珍贵遗迹。三国时期虽然不长,整60年的时间,但它是汉唐两代之间的重要链环,也是中华文明史上重要链环。
在汉江中游有一片史称房陵的地域,面积大致与今天的鄂西北相当。这里有自西周以来多朝代的文化遗存,有西周太师尹吉甫坟墓和诗经民歌,有纵横交错的三千多年的古盐道等等。这里还是宫廷流放地,自秦朝到宋朝的1,500年间有14位帝王被流放到这里。唐朝唐中宗李显刚即位不久,就被武则天废帝为庐陵王,贬逐这里长达14年。今天的房县有李显故居遗址,还有挂榜崖、卸甲坪、躲君洞等与李显故事相关的地名。明廷曾在郧县设郧阳巡抚,辖汉中府、西安府、郧阳府、夔州府、南阳府、襄阳府、荆州府和安陆府等八府,地域范围几乎囊括了整个汉江流域,历时二百年,是中国巡抚制度的一个典型的范例。巡抚原杰被世人代代传诵,汉中城固县至今还有纪念原杰的原公镇和原公祠。
道教名山武当山,是汉水文化中宗教文化的一个凸显点。自汉末作为求仙学道者的栖隐之地始,宗教建筑不断增多,唐贞观年间修建五龙祠,正式推行道教。明永乐年间再次大兴土木,建成33个规模宏大的宫观建筑群,建筑总面积达160多万平方米。两万多间宫观建筑绵延140余里,最终成为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
大巴山主峰神农架是一座被称之为“华中屋脊”的大山,它的植物物种和动物物种的多样性堪称中华之最。相传,炎帝正是在这里开创了农耕文明和医药文明。这里民间长歌里还有“神农皇帝植五谷”的唱词。在神农架北麓神农故里的随州烈山,有供奉神农的神农祠、神农庙,炎帝在这里开创了农耕文明,为我们的先民从采集生活方式过度到农耕生活方式,提供了具有先决意义的前提和基础,村落文化、城市文明,也从此发育。至今中国农业的发展,依然有以神农架为契合点的痕迹,向南发展成为稻作,向北发展成为粟作,而神农架至秦岭一带则是稻粟混作。
中国是大河文明的国度,黄河文化与长江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两大文化序列。在水系上,汉江属于长江流域;而在文化上,就目前考古成果而言却有诸多的是中原文化特征。从汉江中上游至中下游一带出土的文化堆积可以看出,与长江大溪文化同期的多为黄河的仰韶文化,仅鄂西北仰韶文化遗址就有20多处,主要有朱家台、乱石滩、庹家洲、青龙泉、霍山和梅子园等遗址。稍后才以大溪文化系列的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为主。因此,汉江流域是长江文化和黄河文化这两大文化序列融合地带,汉江文化融合了长江文化和黄河文化的共同特征,是连结和融合长江与黄河两大文化序列的混生文化。
汉水文化,还包容了秦岭文化和巴山文化。在汉江中上游流域里,学人们都习惯于将汉水文化与秦巴文化并提。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汉水文化,就是智者与仁者共创、共享的文化。
历史的云梦泽薮、今天的江汉平原,是汉江与长江联袂完成的一片广袤的冲积平原。这也是汉江冲出巴山和秦岭的规范之后大显身手恣意纵横捭阖的绝代佳作。随着汉江文明的发育,在这片平原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渔猎聚落,并缓缓扩散、联结,渐次成为村镇、城邑、都会,由初始包孕的文明的蓓蕾,绽放出现代文明之花!大平原东端的汉江与长江交汇处,是现代文明之花最为灿烂的九省通衢大武汉。武汉中的汉是汉口,汉口中的汉是汉江。1465年汉江在郭茨口改道前,汉江口在汉阳,那时没有叫汉口,而因这座城镇坐落在汉水之阳叫做汉阳;汉江改道后,在泽薮的芦苇荡里又生出一座城镇,也在汉水之阳,本来也该叫汉阳,因有早年的汉阳在前,也就叫做汉口了。今天的大武汉,它的主体文化里流动着的依旧是汉水文化的血脉。在湖北作家圈子里,汉派或者汉味作品,曾红极一时,为作家所追随,为读者所推崇。
在长江入海口,还有一片广袤的冲积平原,也是汉江与长江共同的杰作。大平原上矗立着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上海,雄居着亚洲首屈一指的国际航空港浦东国际机场和洋山国际深水港。站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可以感到汉江千载的涌动,可以听到汉江万年的述说。
由汉江而汉中,由汉中而汉中王,由汉中王而汉朝,由汉朝而汉人、汉族、汉文化。这种历史的渊源,让人们顺理成章地将汉江誉为汉民族的母亲河。“母亲河”是个情感大于理性的词汇,不是严格的学术概念,但是它能够表明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关系,表明一条河流孕育、养育一个民族或曰一方民众的人地关系。
丈量汉江,——从西汉水的源头齐寿山到长江口的上海滩,从汉江渡船上听着MP3女孩的今天到汉江边奔走着猿人的远古,一步步地丈量下来,我们细细地阅读曾有六千里的汉江,我们细细地品味流淌亿万年的汉江,胸臆激荡,宛若澎湃的沧浪!汉江一路向东,岁岁月月一直是暮霾西隐、朝霞东萌。西坠东启,这里蕴涵着一种伟大的昭示,也蕴涵着一个美丽的寓言!
(作者:中国地域文化研究会主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